Lesson 15. 乌梅桑葚冰

  由于前友人体贴的好意,天桥的交通管制暂时还持续着,得以独处的两人,一时相对无语。阿闵终于在婉如的搀扶下站稳,摸着时不时还抽痛的肚子,看婉如又开始有些抽噎,担心她又要哭,勉强一笑想打个哈哈,没想到人体的肌肉牵一丝而动全身,腹部又是一阵绞痛,不由得缩了缩上半身。婉如察觉到异样,关心地说:「你还好吧?」这句关怀俗套归俗套,但听着就是舒畅。
  少年点点头,只听她又说:「你怎么不还手?至少也挡一挡啊…」阿闵苦笑着说:「我…我不是野蛮人,打架不能解决问题。」婉如何等聪明,立即明白这个男生还记得摩天轮那天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也连带想起更早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以及彼此曾经有过的对话;一念及此,登时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脸红,好在这个人没注意到、也还没想到……呃~应该吧。
  阿闵把握难得的机会找话题,却那壶不开提那壶:「你刚说,你要跳下去,真的假的?」
  「………」
  「还有啊,你跟那个阿文说是不是跳下去他才会明白,明白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
  在13、14岁这个年纪,男生除了少数异类之外,普遍比女生晚熟,所以当阿闵懵懂发问的同时,却丝毫没察觉身边女孩脸庞上的红潮已经从三分熟变成七分熟,再多问几句恐怕就要焦掉啦!
  「好了啦~你不要再问了,天气那么热,我…我请你吃冰,这样,总可以了吧?」婉如把头转到另一边低着头提议着。
  「YA!好啊好啊!我知道有一间冰店俗搁大碗,老闆娘超亲切的,真奇怪~每次打完架都会想吃冰,没想到连挨打也会想吃冰……不是啦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我以后都不打架了。」有点语无伦次的阿闵被白了一眼后,赶紧翻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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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大头葛格来了,『乌梅桑椹冰1碗』。」阿闵隔老远就听到芳邻冰菓店第二代继承人王小美稚嫩清亮的招呼声,便朝她挥了挥手。
  婉如好奇的问说:「你跟老闆那么熟啊?」阿闵略带得意的说:「我念H小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跟死党,一个蛮白烂又有趣的傢伙,放学回家时看到一群G小的王八蛋在欺负她,就刚刚喊我的那一位,当时她才幼稚园中班,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迷路了,G小的王八蛋还借了她的溜溜球玩又不还她,我跟我朋友两个人打对方四个人,不但把他们打跑、也抢回溜溜球,最后还送她回家,喏~她家就这间冰店。」两人边走边聊地走到店门口,一阵风铃响处,入店的同时刚好说到最后两句。
  老闆娘果然热情,一边擦着桌子笑着招呼两位入座,一边接下阿闵的话头:「然后我就请两位见义勇为的小帅哥吃冰,这位闵哥不知道要点什么,我就说你脸上怎么紫一块、黑一块跟桑葚乌梅没两样?我这里的乌梅桑葚冰很好吃,要不要乾脆来一碗?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吞下去,闵哥说好,没想到这就一试成主顾啦!美女,你要吃什么冰?」
  「嗯~给我……」婉如说着瞄了一眼墙上的价目表后,又问:「请问你们这边有没有…青芒果冰?」跟每一位客人都会强调自己是『第二代』的小美妹妹转过头说:「有啊!不是贴在墙上吗?这边有写……」旁边的老闆娘却立刻插口:「妹妹啊~你去把3号桌的碗收来洗。」小美嘟着嘴说:「等一下啦!我要帮大头葛格多捞一点桑葚,他今天头上黑青了耶!还有那个青芒果明明就……」
  老闆娘使出了杀手鐧:「赶快去收!动作快一点!不然第二代要让给你的弟弟王国权囉!」已视继承权为囊中物的小美,为了避免落入流鼻涕的弟弟手里,已然捧着碗到骑楼边卖力地刷洗着,看来继承权的争夺已经趋于白热化。
  「青芒果冰是吗?给你多一些,不过这个不能打折,得让男生请你。怎么样?闵哥,没问题吧?」老闆娘讲话的语调阿闵听起来怎么怪里怪气地,而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自己说。阿闵正待比出OK的手势,已被婉如抢先了一步:「不用不用……今天是我请他,已经…已经答应他了,就…不勉强~」
  「喔~我懂我懂。」老闆娘的笑容怎么也怪怪的?
  老闆娘把冰端了上来,两碗冰上满满的料,站在5号桌旁说:「两位顺其自然,开心吃冰。」离开前又加了一句:「要把握时间,冰融了味道就变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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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模拟考…你考得怎么样?」不擅长找话题的少年有些侷促不安,结果还是问了当下最时兴的话题。(三分鐘后他就后悔莫及)
  「我喔?最近…你也知道…就那些事情,真的蛮困扰的,成绩多少有些影响,比上次退步了60几分,回家肯定要挨骂,所以,刚刚在天桥上…情绪有点失控……你不要跟别人讲,好丢脸。」婉如低着头说完,吃了两口看起来就很酸的青芒果。
  「胜败乃兵家常事,升国三以后还有很多模拟考,扳回一城的机会多的是,加油!」阿闵心想她不好意思明讲,大概真的考糟了,就别再追问了。谁知婉如叹了一口气,自顾自说了起来:「这次只考了527分,差点落榜,听说国三数学还有几何证明和三角函数,补习班的学姐说三角函数超难的……不好好用功的话,别说『前三』没指望了,一不小心说不定还得重考呢…你干嘛?」婉如看着眼前的男生好像灵魂出窍,赶紧说:「不好意思,今天是我要请你,结果好像变成听我在发牢骚…你呢?考得如何?」
  13岁的少年心中呕死了:「大头仔你个猪脑袋,怎么会想要去拿陨石砸自己的脚?你才是最该跳天桥的人。」一颗头越来越低,低到想用乌梅和桑葚把自己埋起来算了,天人交战许久,口中才挤出:「四……(四分之一都不到)」后面的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毕竟是善良脱俗的白莲花,接口说:「400多分?那要再多加加油,还大有可为,我们一起努力吧!明年一起金榜题名。」阿闵立刻点头如捣蒜,谢主隆恩。
  什么『前山后山』?什么『三角兔』?补习班?是指每天放学在校门口前发广告纸的那个吗?太多的问题想问,但基于前车之鑑,还是少开口为妙,回去自己再好好研究──都已经考到500多分了居然还是有可能槓龟,这…套句三八萍的口头禪:这还有天理吗?
  阿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企图把自己从模拟考这坨话题流沙里拖出来,无奈却始终功亏一簣;毕竟,『北联』种在莘莘学子们心中的阴霾太深沉了,一旦冒出芽来,就很难彻底清除。所幸如此,这位13岁的牧童,得以蒙受升学班的强者亲自现身说法,并传授各科最有效率的读书心法,只见她侃侃而谈,全身都散发出圣洁的光辉,虽是寥寥数语,但就像是先知把陌生的星球描绘成地图,再交到拓荒者手中一样格外重要。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今天这碗冰犹如当头棒喝,打通了阿闵的任督二脉;有了白莲圣主的灌顶加持,小蝌蚪自此蜕变上岸,开始在升学大道上奔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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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说,补习是有帮助的囉?」阿闵再确认一次。
  「并不是说一定能够考上好学校,还是要看自己,如果去补习班只是和朋友聊天玩耍,那还是不行的。」婉如的表情很认真。
  令人肃穆的话题终告一段落,阿闵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讚叹道:「你真的好厉害~我好佩服你。」婉如却说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讲才对:「其实我才佩服你,做事情可以那么坚决果断而不拖泥带水,就像刚刚老闆娘说的,那怕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把遍体麟伤当作一碗冰全部稀哩呼嚕吃光光,我就没办法这样……有时候真的很气自己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个性…你笑什么?」
  婉如话匣子一开原来也蛮健谈的,阿闵这样告诉她,还说:「我一直以为你都是那种惦惦的……」婉如笑着说:「嗯~~要看人吧!确实有不少人觉得我文静内向,不过我家是开早餐店的,以前没补习时假日也要帮忙招呼客人,不说话也不成哪!」
  阿闵一时说溜了口:「就是开幕一连三天都有人打架的……」婉如摀着嘴说:「欸~你怎么知道?」阿闵立即用拉鍊把嘴拉上,但仍被追问:「你还知道什么?」少年眼看混不过去,只好说:「听说是在C中门口斜对面那间『麦多乐』。」(当然,无意中听到的身高和体重可说什么都要装作不知道了。)
  婉如的表情先是看来有些生气、然后摇了摇头说:「算了,都过去了。」阿闵歉然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当时的情况太突然,我还来不及把耳朵塞起来呢!而且…那是真的吗?怎么回事?」只见她雪白的瓜子脸露出一丝红晕:「没什么啦…家人怕影响学业,就帮我办了转学,而那些闹事的后来也都没再出现了。」
  13岁的少年于是将听说的小道消息透漏了一下,但不明白的部分还是问出口:「有报警吗?闹事的原因后来有查清楚吗?」婉如这时却有些扭捏,支吾了一下才说:「就…就跟你和阿文那样子差不多。」
  「我和土…阿文是哪样子?」始终点不通的少年依旧纳闷着。
  婉如赶紧低头吃冰不出声,也幸亏头发盖着,才没让这个男生注意到她红到发烫的耳根;未料,这人还不解风情的追问:「你跟阿文……你们刚刚是在说什么?他该不会是要你教他功课吧?」
  「………」
  阿闵看她低头猛吃冰不答,不禁有些自讨没趣:「不说也没关係啦!只是觉得…呃…怎么说呢?我有一种直觉,觉得你们好像认识,但又不是很熟的样子…所以才有点好奇,没别的意思。」
  婉如一听话题转移,赶忙说:「其实你没猜错,我跟他曾经念同一所幼稚园,我刚转来H中的时候还认不出来,直到有一次他在走廊上喊了我幼稚园时的绰号,我当时吃了一惊,后来看到他左眼旁边的疤痕,才想起他来。」
  「疤痕?那个疤不是他跟人家械斗时掛彩的吗?该不会是你的杰作吧?」玩笑话没想到居然被证实:「读大班的时候,有一次作美劳,他先做好跑来帮我,我当时年纪小又任性,不但不领情还把他的作品割坏,拉拉扯扯时,一不小心他的脸被我的雕刻刀划到,差一点就伤到眼睛,害他破相,说起来很对不起他。」婉如说到这,情绪有些低落地说:「后来他就很少跟大家一起玩,同学找他讲话他也不理,过没几天他就不来了,听园长说是家里头出了事情,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他现在变这么坏,该不会是因为你对他的童年造成阴影吧?」讲话不知轻重的少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婉如听了却有些发呆,阿闵怕她心里又要难过,赶紧找个烂理由让她释怀:「唉~一个人会学坏原因有很多,你就别太在意啦~拉…训导主任朝会时不是有说吗?不自爱的人会误入歧途,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却忘记自己其实也不算是师长心目中的好学生。
  多愁善感的白莲花此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阿闵道:「在亚洲乐园那一天,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少年摇头,只说:「大概…你讨厌使用暴力的人,我以后不打架了。」婉如却说:「你答对了一半,其实…我不希望你变成像他那样的人,不然我会无法原谅自己,既使…既使你是为了…为了……」后面却没说下去,但13岁的少年也似乎似懂非懂地懂了。
  气氛有些微妙地尷尬着,持续了3、4口冰,到底是早熟的女生,情绪的波动平復下来后,看着面前的这位男生缓缓地开了口:「你…你不问我吗?」
  「问你?嗯…喔~为什么那天说好不去,最后却又去了?我想你应该是听说我也会去,想找机会大家好好把话说清楚,只是没想到后来事情发展超乎预料吧!」
  「他们要我进车厢时,我真的很害怕,还好你来了…不过,接下来你们在上面打了起来,我都快被吓死了,心脏差点休克,我好怕你们会掉下来…拜託你,那个以后就别再提了……话说回来,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当时勇气百倍哩!」阿闵挺了挺胸膛。
  「……还有呢?」婉如的眼神好似有些…怪怪的。
  「还有?嗯~对了,你幼稚园时的绰号叫什么?」阿闵好奇的问了。
  婉如停顿了好几秒鐘,才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笑,然后用汤匙敲了一下手边的瓷碗,发出『叮』地一声。没想到眼前的呆头鹅这回居然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碗公』?不会吧?他们叫你『碗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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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过就不要说抱歉
  毕竟我们走过这一回
  从来我就不曾后悔
  初见那时美丽的相约
  「听过这首歌吗?」婉如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阿闵点点头地~嗯了一声:「最近搭公车、电台、便利商店都常常听到,到底是谁唱的啊?」婉如跟着旋律哼了一段,还一边用手指在桌上打节拍,阿闵等她哼到告一段落后再问一次:「谁唱的?」婉如不答,却反问:「好听吗?」
  「还好啦,有点像…嗯~女生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城市少女、忧欢派对或是星星月亮太阳。」13岁的少年硬生生地把『有点像是哭调仔』连着一整匙的桑葚吞了进去。
  「你记性如何?」
  「不是太好耶,有时候自己说过的话会忘记,不过蛮奇怪的,别人说过的话却会大部分记得喔!」
  「是吗?」婉如像是有点小心翼翼地反问
  「嗯~也不是全部记得住就是了,有时候要看人,哈~」
  「原来…也要看人啊…」婉如默默地搅拌着已融化的青芒果冰许久,才幽幽地说出这句话。
  乌梅桑葚冰还来不及融化却已然见底,13岁的少年按照惯例整碗捧起,以口就碗,大口喝着酸甜的汤汁;突然之间,面前这位女生幼时的绰号和此刻的动作產生了联想,一时心慌,呛了满襟,婉如看在眼里也笑了,微翘的双脣弯成了青芒果的弧度,任凭微风吹拂,登时,『芳邻』的店内洋溢着青涩酸甜的春光。
  少年将这唯我独享的幸福片段,随着风铃声,珍而重之地收进重重心扉深处,锁了又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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