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限)、四十六

  四十五
  电视机在客厅里播着新闻,一则换过一则。那报导的人嘴巴彷彿蒙了一层布,说的字句朦胧,我不能听清楚。也不管了,本就不太重要。因在卧室,我一手揽到赵宽宜的脖子,一面吻他的唇,一面扯开我身上浴袍的系带。他则把手搂在我的腰间,带着我躺上床。
  嵌在壁面的光投向天花板上又照下来,一室昏黄,气氛在蒸腾。我将赵宽宜按在身下,俯视他的面庞,望他的目光,那里有情慾的火苗,窜进了我的心口,整个人要从里到外烫成了一片黏糊。
  我不作声,赵宽宜亦是。此种情景,最合用身体语言。身体总比心实诚。他把我勾下身,又接吻。他的舌头探到我的嘴里去勾我的舌头。他的手一面在我身体游动,热的是他的气息,或我的气息,要逐渐分不清,是急迫,那么地湿热。在嘴唇,在胸口,在紧实的凝聚成优美线条的肚腹;要吻上百遍千次。还都不够。
  假如没有爱,性仍该快乐——我从来都信奉,也放纵,更乐意使另一方先快活。要单方面的进一步,才有双方配合。性的发生,总是两个人的事。我伏下脑袋,亲吻面前挺昂的性器。我伸出舌头,从根部舔上前端,一面去看赵宽宜情状。
  赵宽宜几缕头发盖在了额前,我不能分明他的眼神。
  他的喘息渐沉着。可他对自己的克制,还表现在性爱上,总也有一点冷静。我不免要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手段是不是仍旧太少。我含住手里的性器。脑后即被一隻手按住,力道微沉,我并不感到难受,嘴里更卖力。
  赵宽宜突然把我拉起来。他把我按躺在床上。我望向他,他的目光微闔,是低下身来跟我接吻。他一面来摸我的腿间,手指圈着我的性器抚慰。我不禁呻吟,可早有感觉,耐不了太久,就宣洩在他手里了。
  我再次被他拉起身。他看我一眼,我仍怔怔地,还没明白,就被压着趴在床上。他低伏在我身后,体温同样的高热。
  他吻着我的背,逐一向下,彷彿风拂过,轻得我要颤抖。我将脸埋到臂弯里,股间被探进了东西,是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地增加。我饱受折磨,要求解脱,又似觉得不太够。我恳求出声。
  赵宽宜并不说话,只略提起我的腰。他的手扳在我的腰胯,身体向下压了更低。他进到里面,我终于才满足。
  他的每一下都进到深处。我拱着背,口里肆意呻吟。我望向前,只见昏黄一片,片片都溼热。我的手用力摜住床单,床单皱起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我彷彿也被那漩涡绕了进去,在载浮载沉。
  又被翻过身,我自发分开两腿。赵宽宜掐住我一腿的膝弯,再挺进来。我哼着,把另一条腿缠到他腰后。他彷彿觉得碍事,扶了开又按住。他进入更深。我半撑起上身,一手把他揽近亲吻。舌头交缠之间,分不清谁的吐息;是一样热。
  一次又一次的,当以为将至终点,都不过才开始。
  最后一次,前头在赵宽宜的抚弄下,我又射一次精。过一下子,赵宽宜低哼着,也射了精。这时感觉好像在沙漠里看见了湖,终能舒口气,疲倦又满足。我已连呻吟的气力都要没有了。
  我一身的汗,犹在平息。他低着脸,气也在轻轻喘。我和他对到眼,都不说话。可心头在一突一突地跳,忽有奇异,彷彿什么正豁然开朗。可是太疲困了,什么也想不动。
  赵宽宜这时抽开了身。他坐在床的一侧,胸膛缓缓起伏。我慢慢沉出一口气,要忍不住闭眼。
  我翻过身,过一下,耳边彷彿听到赵宽宜低声说话。是听不清,也睁不动眼皮,他似乎在躺下来。同样溼热的温度贴过来,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我就这样地睡着了。
  我睁开眼时,卧室里外都安静。不再听到那喋喋地在报新闻的声音。不知是到停播时间,或者关掉了电视机。
  面前的窗没有拉上窗帘,外面的楼房好像罩了一层纱,望着灰濛濛的。天似乎快亮了,到晚一点,太阳升起,日光就要晒进来。要把窗帘拉起来才好,但我怎么都不想动。
  不久前的纵情狂欢,记忆犹新,我这时有心思,可迷茫。和赵宽宜之间,性事发生从不拖泥带水,我并不掩饰对他的情慾渴望,一直明明白白,况且,求欢何须多想。他当不曾矫作,可情慾于他,情总要少一些。
  我不禁翻过身,望在另一侧的赵宽宜。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侧着身,仍在睡着,被子只掖了一半,露出的手臂伏在枕边。我静静地看他。再看,还一样猜不懂他。可怎么也不能不爱。
  我望了一阵,生起一个念头来,就把手心盖在了他的一隻手背。后来,我又一次地睡过去。
  早上醒时,外面正下雨。
  下得大,雨水大把地泼到窗面,景物全糊成一片。并不觉得冷,卧室里有暖气,简直要太热,我本想多在床上赖一阵子,但冒了汗,才慢吞吞起身去冲澡。
  那时是九点多鐘,赵宽宜早起来了,更梳洗过换好衣。他在客厅,似乎在跟晚点要碰面的人通电话,当然说法文。
  我还在浴室里时,门铃响了,隐约听到对话,来的好像是酒店的人。到我套了浴袍出来,又安安静静。我一面系浴袍带子,走到了客厅。
  阳台前的圆桌上摆了一客早点及咖啡。赵宽宜对着坐在一张椅子,正翻报纸,似有察觉,望来了一眼。
  我微笑,坐到另一张椅子。我逕自倒咖啡,一看面前那客早点,不禁问:「怎么只叫一客?」
  赵宽宜开口:「我不太饿,再十分多鐘也要出门,接的车子在路上了。」停一停,忽一转口:「你跟朋友几点鐘碰面?」
  我道:「是约十一点半鐘,但晚到也不要紧。」
  赵宽宜略一点头,不作声了。我还看着他,他头发梳得整齐,穿一件中领的黑色针织衣,折成一面的报纸靠在他交叠起来的腿上,他一面读着,一面又端咖啡喝。他的姿态,他的神情,仍如昨日,那样清清冷冷。
  可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两样了。
  大概有察觉,他目光一抬,望了来。
  我笑一笑,摇了摇头。应当是多想,人在异乡,撇开杂事,心境多少不太一样,好像看什么都新鲜,连讨厌的人都可能要觉得不讨厌。
  若要错觉也没什么,可错想就不能够了。
  赵宽宜倒不对我细究,他彷彿想起什么,问着我:「你那边结束后,还准备到什么地方吗?」
  我道:「随便走一走吧,那附近有几家书店,可能去看看,不过,等吃好午饭,大概也不算早了,今天天气又不很好,或许就直接回来了。」
  赵宽宜听了,看一看錶道:「我那里也要很晚才结束,不过大概能回来一趟。」
  我笑道:「咦?晚上你不是还有饭局吗?这样不赶?乾脆你就直接过去。你们约在哪里吃饭?」
  赵宽宜淡道:「在附近。」
  「哦?是吗?」我不禁说笑:「那还真有时间跟我喝茶了。」
  赵宽宜折起了报纸放到桌上,嘴里一面应道:「可以。」
  我一笑,可连忙讲:「我随口——」
  话未完,赵宽宜放在桌边的手机霎时响了。他接起来,讲着两句,就站起来一面拿掛在一侧衣架的外衣。
  他很快结束通话,对我说:「接的车子到了。」
  我点一点头。
  他便走向门口,突然又回头过来,「刚才说的晚一点——」
  我未料他竟掛记,一怔,打断他:「我真是说笑,你不必赶。」
  赵宽宜闔着嘴,只看着我。他又看一下錶,开了口道:「就那样吧。」便回过身,开了门出去。
  我于是怔着。可到咖啡都冷了,也没想到明白。
  四十六
  雨在不久后就停了。地面仍旧湿答答,路上积着大小的水汪,不知道从哪里被丢弃的纸杯整隻泡烂在里头。因下过雨,除了潮湿,街上还充斥着不太好的气味。巴黎是一座老城市,有它的浪漫,有它的美,更如别的城市一样,总也有不好的一面。
  而看雨停了,我便提早出了门。
  我的那位高中老友黄士鸣和他太太,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我和黄士鸣在高中交情很算不错,不过他出国唸书后,逐渐少联络就没了消息,直到我去史丹佛唸MBA,在加州重新碰上。他亦在史丹佛,可做政治研究。
  那时,他的女友即为现在的太太,他毕业后,两人就结婚,定居巴黎。他到巴黎第一大学继续读博士,之后留任教书。
  他们结婚时,我并没有到场。还好不到,法国人办婚礼的那阵仗,见识过一次,不敢领教第二次。我光是回想起前日情景,都要觉得累。
  这一回,不在他家里碰面,在Rue Mouffetard那条路上的餐馆。那一地区离圣母院算得近,反正没事,走一走路,随便看看当作打发时间。
  雨后空气冰凉,路上的每个人都把外衣拢了紧,两手牢实地插在衣袋,彷彿不能够拿出来。可我反而热;或许是地铁里人多的缘故。车厢里满满的人,各种气味,天气凉还好些,在夏天时,要恨不得到哪里都用走路的。
  我搭十号线,在cite出站,一路散步,在路上的一家咖啡店买了咖啡。到处都有咖啡店,露天座位上的人兀自看书,或发呆,或望路上的一切在发生的情景。我又沿了河岸走。不多时,看见了伟岸的双塔建物,是圣母院。广场那里人不少,欲参观内部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我只在外头。本想一面喝咖啡,在门前的阶梯坐一阵的,可不知是否周围人多的缘故,兴致不高,更在于一直都感到热,有些透不了气。我于是喝完咖啡就走了,步上桥向左岸那一头去。那一路有很多书报摊,亦有书店,而举世闻名的莎士比亚书店也在那里。
  莎士比亚书店里店外除了人,最多当为书了。木头的架子上直立或横放,层层叠叠,可要找到想要的书并不花力气,店员总有办法迅速找来。我在这里买了两本书。一本法文电影杂志,一本则为里尔克的玫瑰集;我非忠实读者,因买而买的。
  离开书店,差不多十二点多鐘了,我慢慢去到约定的地点。Rue Mouffetard是巴黎一条很古旧的道路,还是石板路;这里很热闹,有市集,两面更店家林立。我按照黄士鸣给的餐馆名字找去。
  没找太久,因和黄士鸣在半道碰上了。
  很久不见,他一面和我握手,一面靠上来,给我一次法式问候。倒不太尷尬,我来的几天已经习惯,而他几乎能说是个老巴黎——巴黎人在这一层是真正的客套,一如蜻蜓点水。
  黄士鸣太太也在。我亦礼貌问候。他太太和我搭訕过,又对他说两句,对我一点头后走了开。
  看我疑惑,黄士鸣苦笑道:「Corrine跟她的朋友之前就约了今天出去。她本来不陪我走过来了,我说一定要让你们见一下,她勉强说好。」
  我笑了笑道:「是我要不好意思了。不过,法国女人不就这一点好吗?总也能自己打发时间,不用我们男人操心。」
  黄士鸣倒叹了口气,「好是好,但有时候是太独立了。」
  我不禁笑,拍一拍他的肩,一起推开餐馆的门进去。一进去,都是人,不过侍者即来询问,因有预约,很快去到了位置坐下。
  里面暖气开得很足,我脱下外衣,坐不了多久就冒起汗。不等点餐,我先要了一杯水。
  侍者很快送来。我喝着水,黄士诚在那彷彿好笑道:「今天天气很凉的,怎么你热成这样?脸都红了。」
  我笑一笑,不太在意,「可能穿得太多了。」
  黄士鸣也不细究,翻餐本,热切地跟我推荐这里的烤蜗牛,因肉质好,价钱上比另一家专卖烤蜗牛的店还实惠。正好旁桌有人在吃着,我望一眼,该很美味,可食慾一点也不被勾引。也不是不饿的。
  碍于老友盛情,我还是点了那道烤蜗牛。
  上主菜之前,侍者来推荐了一款酒,黄士鸣要了。酒和烤蜗牛味道很合衬。我自认一向酒力不差,这时只啜两口,竟觉得微醺了。我后来就不太喝,一整瓶都下了黄士鸣的肚子。他也是一个海量的。
  至于那道烤蜗牛,当然味鲜,可我没吃几口就感到腻,怎么也吞不进去。侍者来倒酒时,屡屡盯着我那盘几乎完整的烤蜗牛。
  好在黄士鸣胃口好,他义不容辞地解决了。
  我跟他在这里聊了很多日常。他一年里只回台湾两次,大罢工和国历新年,每次都匆匆,要见面的人总也见不完。我亦很偶尔才能在他行程里出现。主要我也忙,时间对不上。
  不知怎么地,谈到了婚姻事。
  「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忽然被问,我一愣,笑了笑道:「那也要有对象吧。」
  黄士鸣瞪大眼,好似不信道:「你之前那些女朋友呢?总可以找一个来结婚。」
  我笑道:「我那些女朋友?说得我好像交过很多人。」停一停,「会分的就是不合适了,我也没有特意在找。」
  黄士鸣问:「你家里人不急吗?」
  我微微一笑,「他们不管的。」
  黄士鸣便大叹一口气,他一手拄着一面脸颊,道:「真好啊。想当初我一毕业,家人一直催促我结婚,他们对我娶外国人没意见,就是希望早点有孩子。Corrine又正好有了,不然,要我自己打算,不要那么早结婚。」
  我道:「法国人不是很多有孩子也不结婚的?」
  「是啊。」黄士鸣说,睇着我说:「Corrine本来也觉得不必结。但我家里面哪可能让我们不要结婚,他们还很古板的,觉得都有孩子了,不结婚算什么样子。」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道:「我这次来不是去参加一个婚礼吗?在那里,竟遇到了你的岳母。」
  黄士鸣霎时瞪大眼,「不是吧?这样巧?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可很多——那老太太不很满意这位华人女婿的工作。我当然给老友留面子,仅笑一笑道:「没说什么,婚礼上人很多,我们就搭訕两句。」
  黄士鸣彷彿松一口气。他静了一下,又讲:「今天我们夫妻都出门,小孩子去Corrine妈妈那里,其实我不太喜欢小孩子去她妈妈家里,她妈妈每次都要在小孩子面前批评我的事。她哪里懂得我在学校的事——」便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包括对他太太的不满,以及孩子的问题。
  因不很了解,我浮面上地劝慰几句。黄士鸣似乎也察觉到,又彷彿是不好意思,之后就转口说起别的。
  当喝过咖啡后,黄士鸣忽问:「陈立敏怎么样了?」
  我一愣,道:「哦,她结婚了。」
  黄士鸣露出了可惜的表情,他喝一口咖啡说:「刚才,你说没有合适结婚的人,我想一想,就想到她。你们高中毕业后不是曾经在一起吗?本来想,你乾脆把她追回来,也在一起过,都有了解。」
  我实在要好笑,「真谢谢你,这样关心我的婚姻大事。」
  黄士鸣笑了笑,「这不就是因为见不得你自由吗?不能只有我在婚姻里水深火热。」
  我笑一笑,可也正色了:「就算我愿意好了,陈立敏也一直都有男朋友,又结婚了。况且,我不是说了,会分手一定有哪里不合适的。」
  方说完,我兀自就愣了。第一次说不曾联想,这时说,才要想及我和赵宽宜。那回亦算分手,现在又该怎么算?
  可要严格想,我跟他的一开始就不合适。不说个性,还有很多方面。
  不过,这样的问题要一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我想,假如真要算,谁跟谁都不会有合适的。
  又坐一阵子后,我去一回洗手间。是有些难受,总一直热;我开了水,泼一泼脸,抽纸巾擦脸时,一望镜子,才发觉脸的红。
  我一回到位子,黄士鸣便关切地望来。
  「你还好吧?我看你不是穿太多了,是不是感冒?」
  我没有说话,是摸一摸脸,并不算烫。
  「我想你该回去休息。」黄士鸣道,一面就扬手示意付帐,又望我,「你要在巴黎待几天?」
  我想了想道:「总还有三天吧。」
  黄士鸣点一点头,说:「你离开前,看还有没有时间,不如再出来一次?或者到我家吃饭?你可以叫上这次一起来的朋友,大家认识认识。」
  我随意地点头,和他说着两句之间,侍者已经将帐单拿来了。黄士鸣坚持请客。在付过帐后,他跟我一起走到了地铁站。
  「小心啊,回到酒店给我一个电话。」他说。
  我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这时才觉得你像一个爸爸了。」
  黄士鸣嗔笑一声,亦拍一拍我的肩,挥挥手走了。
  我搭了地铁返回Palais-Royal–Musée du Louvre站。出站没多久,再下起雨来,好在不大。我赶路回酒店,一路紧拢住外衣;这时终于觉得冷。
  进到大厅,暖气扑面,应当要舒适,我却哆嗦,回到房间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竟也要筋疲力尽。我脱去外衣,随手一丢,恍恍惚惚地进到卧室,看见床立刻躺上去,拖过被子盖,眼皮就撑不住了。
  也弄不清有没有睡。人彷彿是在飘,像在空中,像在水里,一直浮浮沉沉。又似乎有声音在那喋喋不休,还以为电视机开着,下一刻就记起根本没打开,可我怎么都不能睁开眼去究竟。不知多久,周围突然变安静,我才感到放松了,意识兀自地沉过去。
  突然——或许其实过了很久,靠近我这边的床一沉。
  有什么碰在额头,那有点凉。我一下睁开眼睛,溟濛中对上熟悉的眉眼,可那目光好似不很高兴。我不禁眨一眨眼,还是迷迷糊糊,心里却在诧异着。
  赵宽宜忽然打开了床旁的灯。
  橙黄色的光亮了一亮,我瞇了瞇眼,再一看他,当还是平常的眼神。或许是卧室里没点灯的缘故,单靠窗外的天光,还不够。因才错觉。
  我一时还沉默,他倒先开了口。
  「你不舒服?」
  我顿一顿道:「大概出门吹了点风——没什么的。」
  赵宽宜还注视着我,说:「但你有点发烧。」
  我抬手碰一碰脸,有些微热。不过出了汗,感觉比之前好很多,我便说:「也不太烫,躺一躺就好。」停一停,看他还套着外衣,「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宽宜默了默,才讲:「都要六点鐘了。」
  我怔一怔,「噢,那…」
  「要喝水吗?」赵宽宜打断,一面站起身,就往外走开,过一下才回来。他手里有一杯水。
  我愣了一下,便撑起来坐。他把水给我,又靠近一些,帮忙将枕头调整过,让我靠着坐着。
  我怔怔地望他。他好似奇怪,看来一眼,问:「水太冷了吗?我叫酒店的人煮热水送过来。」
  我忙说不是,一摇头,赶紧把水喝掉。他拿开我的杯子放去一边,又向我伸出手,摸在我的额头。
  我当不想躲,但莫名所以的彆扭,一时不太看他。
  赵宽宜在说着话,一面收手:「我觉得还很烫,应该去看医生。」
  我才看他,忙道:「不用了,也没什么。」
  赵宽宜并不说话。不过有手机铃响,是他的。我记起他晚上还有饭局。而那铃响了好几下,他彷彿很犹豫地才接起来。
  他站起身,可没有走开,一面说话,一面看着我。我当听得清楚他讲话,似乎有意思不去赴约。
  不过那一边像是不很好打发,他掛了电话,神情更明显地犹豫。我能看得明白,心中诧讶,亦觉得了难得。
  我更感到新奇。
  赵宽宜倒不提电话的事情,只对我讲:「不看医生,那买些药吃好了,总不能一直让它烧。」
  我忙讲:「也不用。」笑一下,「你大概不知道,我就算只有头痛都要发烧。烧过去就好,真的不要紧。」看他沉默,又说:「你不是还有约,差不多时间了吧?」
  赵宽宜淡道:「迟到一会儿也没关係。」
  我笑了笑,逕自扶了枕头往下躺,实在坐不住。看他还站着,我想想,开口:「我就在这里睡,真的不要紧,你快出门吧。」
  赵宽宜在静着,过一下似叹了口气,他看一看錶,说:「你有什么事再打我的电话。」
  我笑一笑,道:「你以为我不会吗?」
  赵宽宜似一怔,便微微地笑。
  「你当然儘管打来。」
  卧室里再次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还躺在床上,捲住被子盖,面朝窗,窗帘是拉开的。因在里头开了灯,看外面都是黑的一片,除非要靠近去看。
  我摸一摸额头,还在低烧。身体流了汗,衬衫湿黏黏的,我盘算等一等去冲澡,但又躺了一阵,还是没起来。不过,现在这一张床怎么都躺不舒适了。
  我挪一挪枕头位置,便想及刚才。
  在赵宽宜靠近时,他身上有一丝菸味,是很淡,可身体不舒适,对什么味道都敏感。但我并不反感,却不因为我自己也抽菸的缘故。是为什么,我当然知道,那时我甚至想要抱住他。彷彿才能得一个安稳。
  我翻身躺平。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我不曾做梦,睡睡醒醒,周围都一直安静。到一次醒来,客厅里竟有声响。我兀自怔着,已有人走进来。
  是赵宽宜,他这次脱掉了外衣,看模样,彷彿回来有一下子了。他向我望来,似一怔,开口:「醒了?」
  我也愣着,嘴里含糊一应,翻过身,想看一看时间,不过找不到錶。赵宽宜走了来,在我这边一坐,逕自来摸我的额头。
  「热度好像退了一些。」
  我松口气道:「那太好了。」又问:「什么时候了?」
  赵宽宜收回手,只道:「还是吃个药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问:「饿不饿?」
  我想了想说:「是有一点。」停一停,「不过更想冲一下澡。」
  赵宽宜便站起身,一面说:「那起来吧,你先进浴室去洗。我带了吃的回来,你吃一些,然后吃药。」
  我正坐起来,是一怔,不禁望他。他并不察觉,向着客厅走开了。我不知怎么想才好,便自自然然,听了他的,冲好澡,吃了东西,亦服药。
  倒没想到,赵宽宜竟去买到了粥。是很清淡的一碗粥,只有葱花和蛋。口味不太像中式。问他,他一面倒水给我,一面道:「在Rue Sainte-Anne那里。」
  那里的确很多日本餐馆,我还好奇:「你怎么知道去哪一家买?」
  赵宽宜看我一眼,平淡地讲:「这是很简单的东西,问一问就有了。」
  我喝着水,看着他,却忍不住要微笑。他不再多讲话,只把药片递过来。这次我不多问了。
  因仍旧低烧,加上药的作用,我在客厅跟他说话,频频在打哈欠。于是再到卧室里睡了。睡得之间,再发了汗,我感到很热,恍恍惚惚的,醒不太过来,可一直感觉有人靠近。
  到后面,又能睡得安稳了。
  因感到非常的口渴,我醒过来。
  卧室里的灯已经关了,不过窗帘未拉下,夜光照进来,还算看得清楚。卧室里只有我一个。
  我下床去,望见床边的桌子放了一杯水。不多想,我去拿了喝。水很凉,可不觉得难入口。我站在桌前,呆了一下,才望一望客厅,那里倒有光,不过也很安静。
  我想一想,过去,看见侧睡在沙发的身影,不觉哂笑。当要累的,赵宽宜早晚都应酬,休息的时间并不比我多得多。
  沙发不很大,赵宽宜睡在那里,应不太舒适。我想着喊他,忽看到茶几上一本打开的杂志。一块手錶压在那一面。
  正要拿,我才看见时间,刚过凌晨十二点鐘。
  我一顿,不禁去望闭目在睡的赵宽宜。记得,听他说电话,他和他姑婆一家约在七点鐘。前往总要花一点时间。吃饭更花时间。
  他提早离开了吗?想着,我看向打开的杂志,是早上买的那本电影杂志。这本为二手杂志,因一篇影评,我才买了,当时对其他并不太细看。
  没想到,里面还讲及了Les Aments du Pout-Neuf这部电影。那一块手錶压住的地方写着Quelqu'un vous aime——有个某人爱你。
  我看着那字句,微微恍惚。心里是驀地洋溢起飘忽的快乐。是太莫名。他这么做,这并不真的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又大可盖起杂志。他也不能想到我要看见。
  我放下杂志,定定神,去拿衣架上的外衣盖到赵宽宜身上。我则回卧室,躺上床,始终在想事情。有一些地方,竟到现在才想得动。我一向顺应直觉,只对赵宽宜,总不能有把握。这时候,怎么都不禁要微笑。我想不到自己可以这样煽情;可还是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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