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就是这样的鸟儿 第48节

  “他出去了,我们回去再说。”殷清漪道,抬手挥了一下,身后跟来的武士便立刻牵过来一只巨兽,跪伏下来,让殷成澜坐上去。
  “等等。”有人忽然开口。
  殷清漪转身,看见是和小澜子同行的人,脸生,她没见过,想来应该和旁边的小歌子一样是下属。
  灵江盯着殷成澜:“严楚还没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殷成澜看着他发青的双手,心里无奈,只好示意连按歌将方才巨兽奔过来时震蹋,被大雪重新覆盖的尸体弄出来,和殷清漪解释了一番。
  听罢,殷清漪精致的眉头一皱:“原来就是此人害我儿,你且放心,将来娘绝不会放过他。既然你们怕严神医被害于此人,那我们便找,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下落。”
  殷清漪立刻将命令分给雪漠部落的武士,让他们腾出一片空地,清除毒蝎,将所有尸体都摆放出来。
  雪漠武士将一种粉末洒到众人周围,他们身边的雪地很快就融化成水散去了,那粉末不知道含有什么,毒蝎也不敢靠近,在尸体里钻来钻去,大部分都被弄死了,蝎壳一裂,流出死人身上乌黑的血。
  殷成澜本来想让叫灵江过来,给他处理手上的蛰痕,但那小鸟固执倔强的厉害,头也不回跟着众人在尸山血海里辨别可否有严楚的尸体,怎么都不肯听话,殷成澜只好放弃,靠在一头巨兽身边和他娘说话,目光却一直徘徊在那边忙活的人身上。
  等天快亮时,所有尸体都被看了一遍,确认里面没有严楚和季玉山,灵江松了口气,脚下一软,单膝跪到了地上,他的双手被毒蝎蛰到的地方已经乌青发黑了,那些蝎子毒性不大,但吃了死人肉,沾染了尸毒,虽然一时半会儿毒不死他,却也不会好受。
  殷成澜忽然对殷清漪道了句等等,施起轻功落到了灵江身边。
  灵江脸色和雪一样惨白,眼眸却很深很黑,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殷成澜,哑声说:“还好我没害死他……还好我没害死你。”
  殷成澜心里发软,想拍拍他的肩膀,伸出手后,却摸到了灵江头上,揉了揉他的脑袋:“嗯。”
  灵江抓住他的肩膀,将头抵上去,轻声说:“我有点困,先睡一会儿。”
  殷成澜搂住他的后背:“好。”
  灵江闭上眼,安心的昏倒在了他怀里。
  第53章 寒香水(十四)
  殷成澜抱着灵江上了长毛巨兽。
  这是雪漠部落养的一种雪牦牛,天生高大威猛, 力大无穷, 能不吃不喝在大雪里活上一个月, 它们身披长毛, 在雪夜中能抵挡一切狂风大雪。
  雪牦牛身上设有鞍位, 缰绳就连在那两只大犄角上,连按歌本打算去接灵江,却被殷成澜躲过了:“我来,你也去休息吧。”
  连按歌挠挠脑袋,忘了这一茬了, 人家的鸟情人,自己多什么手,就也翻身跳上一只牦牛上,刚坐好一抬头, 无意间撞上一双眸子。
  眸子的主人是跟在殷夫人身旁的异族侍女, 侍女的脸裹在黑布里,眼睛却剔透灵动,她微微一愣, 坐在牦牛身上向连按歌欠了欠身, 连按歌点头回以微笑, 侍女便甩起鞭绳驾驭牦牛走到了前面。
  连按歌确定那侍女看的绝不是自己,顺着她方才的方向转过头, 正好看到殷成澜挺拔刚毅的身姿。
  “……”
  连按歌捏着下巴, 意味深长的啧了一声。
  雪牦牛背上很宽敞, 殷成澜让灵江半靠在他身上,用一件斗篷将他全身上下罩进自己怀里,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他怀中藏了个人。
  这小鸟醒着的时候张牙舞爪横行霸道,昏睡的时候却乖的一逼,安安静静缩在他怀里闭着眼,殷成澜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他人模人样时睡着的样子。
  ……虽然他们每天都滚在一起,但灵江睡的比他晚,起的比他早,活的跟只勤劳的大公鸡一样。
  殷清漪驭着雪牦牛与他并行,说:“那小孩怎么样了?”
  殷成澜藏在斗篷下面的手摩挲着灵江的肩膀:“中了蝎毒,等到地方给他逼出毒血就行。”
  殷清漪点点头,说:“那我们加快速度,早些回部落,回去之后让托雅帮你。”
  托雅就是她身后的侍女。
  殷成澜应下,斗篷下面的手报复性的扯了扯灵江的脸颊,心道:“小鸟崽子,就会惹事。”
  没多久,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飘起来,周围起了白茫茫的雾气,一眼望去,万里皆白,如果不是十分熟悉疆北的人,恐怕走上几天几夜都见不到一个人。
  雪牦牛顶着风雪走了将近四个时辰,视野内出现了连绵起伏巍峨的雪山,这时,天空也不再是灰蒙蒙的白,映着雪山极高远极蓝。
  雪山脚下有一片银装素裹的松林,林间有连成片的高脚斜檐的房屋,几缕淡淡的青烟从松林白雪之间袅袅升起,给这片仙境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房屋周围洒了融雪的粉末,所以进入部落之后路好走了许多。
  殷清漪让托雅带他们去安排好的房屋休息,自己去部落里召集几位长老,等他们安顿休息好了,明日一同见个面。
  屋子里生了炭火,很暖和,连按歌帮忙将灵江放到了床上。
  “公子还需要什么,可以吩咐我。”托雅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话,将方才殷成澜进屋前要的一坛酒放到了铺着兽皮的桌子上,然后站到一旁望着他们,她梳着两条黑粗的辫子,头发上挂了一串铜铃铛,模样也很俊俏。
  殷成澜道了谢,便让她离开了。
  连按歌望着托雅离去的背影,想说点什么,一扭头,就见殷成澜将一杯酒倒进了桌上的炭炉里,炉子呼的一下蹿起老高的火舌,橘黄色的火光将屋中照的明晃晃的。
  殷成澜坐在床边,取出银色的小刀淬过酒,放在火上炙烤,然后从被子里拿出灵江的手握在手上。
  连按歌看见那双骨节匀称的手已经肿胀起来,皮肤下面流着骇人的乌青。
  殷成澜道:“按住他,别让他动。”
  连按歌跳上床,跨坐到灵江腿上,用腿压制他的下半身,抬起腰,再按住灵江的肩膀。
  这是一个标准高效的控制伤员的姿势,在战场上经常用到。
  殷成澜却眉头一皱:“……”
  “下来,换个姿势。”
  连按歌只好爬了下来,委屈的说:“其他姿势我怕他疼起来按不住。”
  殷成澜嘴唇动了动,看起来不大情愿,但眼下他就这一个人,灵江若是疼的打滚,难免他不会伤了他,只好冷着脸点了下头。
  “……不用。”
  一声微弱的声音说道,灵江睁开了眼,他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几乎没有颜色,勉强将手抬高,目光平静的望着殷成澜:“动手,不用管我。”
  “会很疼。”
  灵江嗯了一声。
  男人抿了下唇,银色小刀在火中泛过一道凛然的幽光,他不再犹豫,把灵江的手悬在一只小木盆上,说了句开始,便下刀划开了他的手背。
  并非只是划开一道伤口,而是将薄薄的肌肤整个切开,然后逼出里面的毒血,殷成澜一刀下在手背上,深可见骨,然后继续飞快的在每根手指指腹各切出一道伤口。
  刀刃很薄,切出来的伤口又细又深,乌青的毒血一刹那涌了出来,从灵江手上流到殷成澜手上,再淌进木盆中,没一会儿,屋中就氲满浓浓的血腥味,画面很是惨烈。
  灵江目光直勾勾望着殷成澜的脸,好像对伤口浑然不觉。
  但这不是更疼的,就在伤口渐渐流出殷红的血水时,殷成澜迅速拿起桌上的酒坛,看了他一眼,说:“忍着。”
  说完就将酒水淋在了伤口处。
  火辣辣的疼瞬间从手背、指尖传遍了全身,犹如万蚁钻心,啃噬着他的骨头,灵江脸色一变,竟比方才还要惨白,额上立刻冒出了一层汗珠,他浑身颤了一下,额角鼓起青筋。
  连按歌见状立刻上前要去压住他,但灵江却只是在剧烈颤抖的一瞬间就忍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殷成澜的脸,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进眼里,染红了整个眼球,灵江死死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他是他全部的慰藉。
  殷成澜没看他一眼,消毒之后飞快的上药、用纱布将灵江的手缠了起来,然后同样的步骤落在另一只手,直到两只手都被包扎上了纱布,殷成澜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去看灵江。
  屋中弥漫着重重的血气,地上的小木盆接了半盆乌黑的血水,床上的灵江浑身湿透了,微微喘着气,被汗水打湿的墨发粘在他的鬓角,他唇上有一处被自己咬破的伤口,一滴血珠顺着唇角滚了下来,鲜红的血水映着苍白的脸颊,有种格外的触目惊心。
  殷成澜比他好不到哪里,回过神来也满身是汗,扔了小刀,身上一阵紧绷过头的失力,他自己被严楚下针时,纵然也疼痛难忍,都没这么紧张过。
  “睡吧。”殷成澜垂眼看着他,眉头紧锁,抹去他唇角的血渍。
  灵江眼神有些涣散,吃力的眯眼看着他,他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想摸摸他,却抬不起手,殷成澜好像与他心有灵犀,握住他包成两只大白馒头的手。
  灵江看了一眼,身上还微微发颤,轻声抱怨:“……包的太丑了。”
  殷成澜勾了下唇,低声说:“你这爪爪本身长得也不好看。”
  灵江唇角也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缓缓闭上眼,喃喃道:“……你才不好看。”
  最后一个字轻的几乎听不清楚,说完就陷入了昏迷里。
  一旁的连按歌看着,一会儿佩服灵江的毅力,一会儿服了十九爷下手果断决绝,又一会儿被两个人执爪相望感动的不行,还一会儿对他们这种时候还嘴贫无言以对。
  处理完灵江的伤口,殷成澜让连按歌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下,然后也去休息,他自己就这么衬着床边窄窄的一点位置躺了下来,闭上眼。
  殷成澜放松身体,连日奔波的辛劳漫上身子和脑袋,他迷迷糊糊不着边际的想着,原来睡床边是这种感觉。
  嗯,他决定以后大方一点,多分给灵江一点位置,或者……把床做大一点。
  翌日清晨,殷成澜刚醒过来,殷清漪就从外面推门进来。
  雪漠部落的房屋不像中原,有屏风,床上有帷幕遮挡,而是直接一个一眼望穿的大屋子,殷清漪端着东西一进来,就看到床上的殷成澜慌张给床里的人拉过了被子。
  殷清漪:“……”
  她惊讶道:“你们睡在一起吗?”
  殷成澜靠在床栏上,对他娘这种坦率很无奈:“嗯,伤口刚处理好,我怕他夜里发热。”
  殷清漪哦了一声,就没什么想法了。殷成澜年少就在边塞的战场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从没有实权的王侯将相到一步步成为号令千军万马的统帅,其中的艰辛她这个当娘的都看在眼里。
  当年殷成澜在战场上时,对待伤兵也是这样,他那时只是个挂名的副将,上不了战场,也没什么人看得起他,打起仗来,人手不够时,他就常亲自在伤兵帐里协助军医处理伤员,累了,随处在帐里找个地方一躺,也就睡了,似乎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殷清漪坐在床边,手里捧着好几件用上等兽皮制成的衣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娘就每一年都做一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否合身,你试试看。”
  她把满头银丝拢了拢,期待的望着自己的孩子,她的眼角刻着岁月的痕迹,目光却显得很年轻,此时眉眼带着笑意,看上去愉快极了。
  疆北人迹罕至,赤地千里,风雪连日,长年严寒,和大荆中原的繁华和雍容相比,犹如天上人间,可殷成澜看着他娘的样子,好像此生所有的快活都盛放在了这片苍莽的雪境国度,当年的绿瓦朱甍的皇宫大殿,雍容华贵的锦衣玉食都比不了如今雪漠的一座山一片雪。
  我从未想过会来这里,殷成澜心道,你过得很好,这就值得了。
  殷成澜抚摸着衣裳,看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心里微酸,他说:“是儿不孝。”
  可他真的不该来这里,只有和他牵扯的越少,将来受到的伤害才会越少。
  殷清漪道:“澜儿,你真的不知晓为娘会到疆北来的原因吗。”
  从她知道八种天材异宝的最后两味药引其中一味就在疆北时,就义无反顾在殷成澜费尽心思寻找前六种时,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一边寻找寒香水,一边打听最后一味药引的下落。
  如今多年过去,她这才有了些眉目,而自己也正是在疆北,遇见了最后能陪她到生命尽头的雪漠部落首领苏赫·乌木伦。
  “娘知道你想做的事,娘不拦你,但澜儿,你忍心完成自己的事之后就抛弃娘自己走吗,娘一把年纪了,你想过若是收到你的噩耗,该怎么活下去吗。”
  殷成澜沉默着没说话。他没想过,因为他确实打算在杀了皇帝之后,就任由自己毒发身亡,到时候一封飞信遥寄疆北,人世间的种种他就再没有牵挂了,他那时心想,有苏赫这个人陪着娘亲,想来娘亲也会好过的吧。
  “你的腿是为了娘才废了的。”殷清漪双眸含着朦胧的雾气:“你是堂堂大荆国的太子,怎么能为了娘,就答应服毒……”
  殷成澜按住殷清漪的手,没让她说完:“澜儿心甘情愿。”
  殷清漪眼睛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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