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修衡的小嘴儿扁了扁,噔噔噔地跑去宴息室,回来时抱着《山海经》,对父亲说:“爹爹,给我讲故事。”
  唐栩把他安置到膝上,有些歉意地说:“大抵只能给你讲一个。爹爹还有事。”
  “哦。”修衡点了点头,“不能让人教教奶娘吗?她也可以给我讲。”
  “我找谁教她啊?”唐栩亲了亲长子的额头,“要不然,给你请个说书先生?”
  修衡嘟了嘟嘴,“不要。说书先生的声音不好听。”
  “那就等着过年的时候吧,我每天都陪着你,给你讲故事,教你写字读书。好么?”唐栩握了握儿子的小手。
  修衡点头,又有些怀疑,“爹爹没骗我吧?”
  “混小子。”唐栩用力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心里其实有些歉疚,“这回保证说话算数。”
  修衡咯咯地笑起来,小胖手摸了摸父亲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痒。”之后端端正正坐好,“讲故事。讲完一个,爹爹就能去书房了。”
  “嗯。”唐栩打开《山海经》,翻找片刻,柔声讲起精卫填海。他并没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做:瞧着修衡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模样,改了主意,用白话讲完精卫填海,又讲了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等几个。
  直到修衡打个呵欠,揉着眼睛,他才把书合上,抱起长子,轻轻地晃着、拍着,“爹爹送你回房去睡觉,好么?”
  “好。”修衡又揉了揉眼睛,小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
  唐栩忍不住又轻轻地亲了亲修衡的脸颊,抱他回东厢房,亲自给他洗脸、洗手,再洗了洗那双白白的、肥肥的小脚丫,把他安置到小床上,看着他酣然入睡之后,才去了外书房。
  他在五军都督府行走,近几日是非真是不少。
  首辅、次辅轮番找五军都督府的茬,手里那些言官不断给皇帝上弹劾的折子。
  皇帝先留中不发。这态度反倒让那些言官更为积极地上折子弹劾。
  他和同在五军都督府的同僚其实挺恼火的——总被人追着诟病、鸡蛋里头挑骨头,换谁也不会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心里却是清楚,次辅和程询这父子两个,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隐隐约约的,他和黎兆先都看出来了:在外,有些事情上,程清远和程询,似乎一直拧着劲儿。这种情形,私下跟黎兆先见面的时候,说过几回。
  换在以前,因着程清远,少不得是要离程家子嗣远一些。
  现在么,不能够了。
  说白了,男人遇到个真值得相交的人特别不容易。
  程询那人,修竹一般,越是深交越能看到诸多可贵的性情,错失了这样的知己,会是一生的憾事。只为了他那个爹,就与他渐渐疏离?
  办不到。
  黎兆先的想法亦是如此。
  分开来对待父子二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人这一辈子,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凭他程知行,取代那个政见不同的爹是早晚的事儿,时间的问题罢了。
  眼前首辅次辅找辙弹劾,没关系,发力整顿一番五军都督府就是了,凭空造谣的事不需理会,模棱两可的事认真查证一番,末了再防患于未然。
  哪个衙门部堂都一样,没有从上到下都清白无辜的人,眼下这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搁以前,他怎么都寻不到发狠整顿下属的由头。眼下都被追着声讨甚至委婉地谩骂了,他着急上火便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他是这样,黎兆先却是相反的态度:黎兆先在兵部行走,首辅次辅亲自上折子弹劾过几次了,他一概是无所谓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跟他说,横竖皇上也懒得搭理我,我也就懒得搭理他们。
  一次坐在一起喝酒,那厮又说:要不然,我换个差事吧?
  他失笑,说你想去哪儿啊?
  黎兆先也笑,说我跟你说,最近总想去工部,修河道、建行宫这类差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就奇怪了,说你以前可从没提过。
  黎兆先就挠了挠眼角,说这不是最近才迷上的么?
  他想了想,哈哈地笑起来,说该不会是徐小姐对造园有兴趣,你跟着迷上了吧?
  黎兆先头一回在他面前傻呵呵地笑了,说是啊,不行啊?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但我估摸着,这事儿不比打仗容易,你先小有所成再换差事吧,不然可就是好好儿的路让你自己给毁了。
  黎兆先想了一会儿,说是这个理,这回真得听你的,我可受不了露怯被人笑话的滋味儿。
  他又笑了一阵,说你这厮,居然也有这一天,我做梦都没想到过。
  黎兆先说可不就是么,我自个儿也没想到过。真是奇了怪了。说完,目光微闪,笑容有些恍惚。
  这就是喜欢徐小姐到了五迷三道的地步了。他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男人,只要有那个福分,就会心甘情愿地栽到一个女子手里。他也好,如今的程询、黎兆先也好,都是一路人。
  想太远了。他笑着按一按眉心,取出案卷,让自己凝神阅读。
  第二日,上大早朝的时候,遇到了程清远,他笑微微地行礼:“阁老一切都好?这几日忙忙碌碌的,没累着吧?”
  程清远眼神狐疑,拱手还礼,“托侯爷的福,近来一切都好。”这一大早,对方看起来心情很好,总不是被弹劾得美了吧?
  唐栩笑说:“下衙后我要去府上,别怪我叨扰才是。”
  “侯爷说的哪里的话。”程清远笑道,“欢迎之至。”
  “多谢。”唐栩笑一笑,欠一欠身,从容地走开去。
  程清远看着他的背影,扬了扬眉。
  .
  上午,廖文哲抽空来了程府一趟,送来了几箱书和怡君常用的文具。
  程询和他叙谈一阵子,送他离开后,回到房里,和怡君亲自动手收拾小书房。
  那么多书,分别归类,再小心地拂去灰尘,安置到书架上。
  书架、书柜很大,但不是特别高。他一扬手,就能触到最上方的一格。
  一起忙碌这些琐事,怡君兴致勃勃的,要放到书架上方的那些书,她只能把书递给他,帮不了别的。
  都摆好之后,怡君后退几步,侧头看了一会儿,笑了。
  随后,两个人又把文房四宝、颜料分别安置到她的书桌、画案上。
  昨日程夫人让程询挑选几幅画,他没手软,选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惹得母亲笑了一阵子,说你这是假公济私。今日他取出来,让怡君存放起来。
  忙完这些,时辰已不早了,两个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正房的时候,程询说:“我得跟二舅去大舅那边一趟,过些日子,他们就要走了。二弟应该会在学堂那边用饭,你陪着娘用饭。”
  “好。”
  程询到了正房,跟程夫人交代完去向,当即出门。
  “只我们两个,更好。”程夫人笑道,“吃完饭歇一歇,下午一起做几样点心。”
  怡君笑着说好,传饭之后,帮着红翡摆饭。
  程夫人笑吟吟地看着怡君。此刻,怡君穿着一袭海棠衫裙,绣着淡绿色牡丹,上衫收腰,喇叭袖,裙子衣料轻软,随着她的缓步走动,时时旋起轻轻的艳色涟漪。腰细,腿长,看起来要比实际身高高一些。
  在平时,怡君该是喜欢穿得素净些,与气质相符。其实,穿这样鲜亮的颜色更好看,与容貌相得益彰。
  坐到一起用饭的时候,程夫人先道:“家里不兴食不言的规矩,你在娘家是怎样的?”
  “也是这样。”怡君笑说,“大多是边用饭边说笑。”
  “这就好。”程夫人见她带着嵌宝石金簪金钗,耳朵上却是空空的,不由问道,“不喜戴耳坠子?”
  “不是。”怡君笑着解释,“临来的时候,没找到合适的——有两幅戴着有些沉。东西都还没安排妥当,下午再好好儿收拾。”
  程夫人侧头打量一下,对红翡说:“我有一幅祖母绿耳坠,大小正合适,你等会儿去找出来。”若耳坠也跟衣服同个色系,便不大好了,看久了焦的慌,一点点绿色衬着红,用好了便是点睛之笔。
  “娘,不好吧?”
  “奴婢这就去。”
  怡君与红翡同时出声,前者不安,后者在笑。
  程夫人笑道:“给你什么就收着。我一直没福气生个女儿,特别羡慕儿女双全的人,瞧着她们变着法儿的打扮女儿,总是羡慕得紧。眼下好了。”
  “谢谢娘。”长辈赐,不可辞,怡君也就不再说什么,亲手给婆婆盛饭,把筷子递过去。
  席间,程夫人说起林姨娘:“她这几日有些不舒坦,我怕她过了病气给你们,就让她好生将养着,好利落之后,再让她出房门走动。”其实是她懒得再给林姨娘颜面,这档口,不想看到那个人。
  怡君点点头,“听下人说了,也就一直没跟您提她。”
  红翡取来宝石坠子,笑意收敛,对婆媳两个道:“刚刚奴婢听说,黎王府的太妃身子不大舒坦,请了太医过去。”
  “是么?”程夫人目光微凝,随后道,“记得告诉大少爷。等会儿备好帖子,送到黎王府。看看太妃有没有力气应承去探病的人,要是行,我明日和大少奶奶过去一趟。”
  红翡称是。
  程夫人以眼神询问怡君。
  怡君立刻说,“要是太妃同意,自然要陪您去。”成亲只是前三日忙碌,随后当然是照常过日子。
  程夫人笑一笑,“太妃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以前没怎么来往,眼下王爷得空就来,我们自然要好生走动着。”
  怡君点头,心里清楚,婆婆这样,是为了程询。
  饭后,怡君服侍着程夫人小憩,回到房里,并不觉得乏,找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凝神阅读。
  待到未时,怡君知道婆婆醒了,便按照说好的过去,一起到小厨房里做饭前用的点心。
  程夫人做了豌豆黄、荷花酥和蜜供,怡君则做了芸豆卷、枣泥糕、核桃酪。
  “头一回来,先做这几样就行。”程夫人说,“回头问问修衡,再来就只做他喜欢吃的。”说完,拿起一块松松软软的枣泥糕送到嘴里,笑得眯了眯眼睛,“好吃,甜丝丝的,还这样松软。”
  怡君则看着婆婆做的豌豆黄,“我想吃这个,瞧着就很好吃呢。”
  程夫人笑出声来,拿一块递给她,“大抵是没你做的好吃,将就着吧。”
  怡君吃了一口,笑得跟小孩子似的,“哪有,好吃,特别好吃。”
  说笑间,自鸣钟的声音隐隐传来,申时了。
  程询回到家中,先回了静香园。
  怡君帮忙给他打水、递帕子。他洗完脸,有一会儿若有所思。怡君问:“有事?”
  “刚听说黎王府太妃事儿。”程询说,“明日我们陪娘过去探病。”
  “好。”
  程询换了身衣服,携怡君一起去正房。其实,他是在回想,黎王府、徐府和唐府未来要发生的离别之苦。
  那样的人世常态,那般的别离之苦,他无力改变。明知如此,仍不免不甘、恼火。
  走上通往正房的抄手游廊,一把软软的、甜美的小声音传来:“程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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